除夕快乐
18:00
上一棒:@叶渲柔
下一棒:@凉小一
会哭的恶人散×狐狸鸭
私设有,架空有,ooc 严重,注意避雷
1.
明明已经是初春,气温却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,似乎是四季的边界都已经被那连绵不断的大雨模糊。阿贾克斯赤着脚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,想找一些小零食打发下无聊的下午时光。但分门别类摆放好的食盒打消了他的念头——他的主人一向心思缜密,如果发现食材少了,必然会引起怀疑。
于是他在厨房里逛了几圈,最终拿起了一瓶紫红色的酒。他抬起瓶子,看着流动的暗红色液体小心地滑进透明的杯子,在杯底薄薄地铺上一层,像风铃微微摇晃的内芯。
阿贾克斯端着玻璃杯回到客厅,他习惯性地微微踮脚,走起路来敏捷又无声,那双深蓝的眼睛却在四处张望,像一位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。主人的公寓坐落在二楼,房子不算大,家具也不算多,整体色调呈褐色,看起来挺寡淡。不过他倒也不是对研究房屋装潢感兴趣的类型,大概是因为一个人住,也懒得讲究,倒也乐得逍遥自在。阿贾克斯低下头嗅了嗅杯中的液体,然后伸出舌头小心地沾了一点,这酒是别人送给主人的,是主人喜欢的牌子,香而不腻,清而不寡,微微泛着气泡,他却觉得苦得发涩。他皱着眉吐了吐舌头,心中疑惑主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奇怪的味道。
不过他也没必要弄懂,人类本来就是复杂的生物,复杂到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懂。
雨还在下,阿贾克斯摊开身子陷进柔软的沙发里,歪着脑袋听外面的声音。风声,雨声,鸣笛声……各色声音交织在一起融化成一幅朦胧的画。主人对他倒是挺上心,不仅置办了攀爬架磨牙棒之类的小玩意,还大费周折地把阳台封上了。大概是因为在人类的认知里,狐狸天生就是闲不住的生物吧。但阿贾克斯生性与其他同类不同,对所谓的宠物玩具没什么兴趣,大多数时间更喜欢窝在地毯上打盹儿,如果主人在公寓的话还会装模作样地啃啃磨牙棒,玩玩攀爬架,但主人一走,他就会变成人类的模样,偷穿主人的衣服,偷喝他的酒。如果实在无聊,他就会跑去沿街的一家咖啡厅——主人把他带回来的地方。店主是他的朋友,一只娇小的白狐——当然人类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。
窗外的雨声催得人昏昏欲睡,但阿贾克斯现在还不想睡,干脆打开了投影,打算找几部电影打发时间。他不像自己的主人,会挑一些看着就让人昏昏欲睡的纪录片,他想起之前几次自己陪他看,中途趴在主人膝上睡着了,醒来就看见主人在哭,哭得悄无声息,那些晶莹的泪珠倔强地挂在睫毛上不肯落下,折射着屏幕的荧光。良久他眨动双眼,泪珠就坠进了阿贾克斯橘色的毛发。
2.
白狐和阿贾克斯绝对是狐狸中的异类,大多数狐狸认为人类是两脚兽,是低等的生物,既没有锋利的爪子又没有尖锐的牙齿,只要你对他露出一点热情就会让他们激动万分。它们之所以愿意委身于人类,不过是为了驯服人类以便获得衣食无忧,它们从不认为自己是宠物,而是王,独占鳌头睥睨万物,心甘情愿地接受两脚兽的叩拜。
但阿贾克斯没有这么崇高的想法,他只是单纯觉得做狐狸挺好,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对主人的回应也足够自己生存。白狐曾劝过他,不要对人类心软,但阿贾克斯反驳她说只有白狐最没资格这么说。即使拥有人类形态,阿贾克斯依然会变成狐狸,但白狐不会。阿贾克斯记不清是多久没见过她的狐狸形态,只记得造就如今的她那可笑的原因——白狐爱上了曾经的主人。她以狐狸的形态陪他长大,见证他经历的一切,最后她变成人类,守在他留下的店铺,继续他未完的梦想。
这些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,记不清了,同记忆一起模糊的,还有自己的年龄。阿贾克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代偏离进化论觉醒为人的狐狸——又或许不只拘泥于狐狸——作为被剥夺选择,生死无法由自己定夺的非人之物——在漫长的危机中摸爬滚打终于觉醒了自己的本能——活下去。
只是活得太久,难免会感到孤独,于是他把自己融入进人类,找一个短暂的陪伴。那日它在咖啡店柜台最里侧独自安眠,隐约感觉有人在它面前蹲了下来。
“你好丑啊,是小狗吗?”
谁是小狗啊——不对,谁丑啊!它不满地睁开眼,冲着来人叫了一声。散兵见它醒了,俯下身子去看它。紫色的发髻垂下脸庞,微微抿起的嘴角衬得他乖乖巧巧,像门外笼子里毛茸茸的垂耳兔。当这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向白狐提出购买意向时,面对白狐询问的目光,阿贾克斯还在记恨着被诋毁颜值的仇,想着一定要把他这张脸咬成花猫,于是它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。
于是它就被散兵带回了家——姑且称它为“家”吧,那个暂时的容身之所。狐狸野性十足,是不安于现状的动物,它曾辗转过无数的房屋,委身于无数位主人,这一切在它看来不过是四季更替,平常得不能再平常。它巡回往复,年复一年,冷眼旁观着人类乏善可陈的生活,然后回应他们一个轻蔑的哈欠。
不必倾注过多的感情是它的狐生信条,听起来很无情,但可以为它省去很多麻烦。它本来就没有必要回应人类的热情,它已然怠于辩驳,但偶尔会在深夜造访墓园,为曾经的主人叼来一朵小花,让它的思念随风消散。
杯中的液体已被喝空,他把透明的杯壁咬得吱嘎作响,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发痒的齿根很舒服——他最近总想咬点什么,桌脚,床腿,磨牙棒,散兵的耳朵,什么都好,只要能让它躁动的牙齿安分下来就好。为了表现得像一只狐狸,他偶尔会在散兵面前小拆个家,挠挠柜子,撕撕窗帘,然后原地跳个舞,或者到散兵床上跑个酷,把狐狸毛弄得满床都是,然后爬上桌子,“不小心”打烂几个杯子。散兵从来不会介意——或者说他从来不屑于计较这些小打小闹,即便被狐狸毁掉的杯子价格不菲。他像猫一样生性凉薄,是一个奇怪的人。他有很多昂贵的护肤品,在阿贾克斯看来像女巫的架子。每晚他都会在浴室里叮叮咚咚捣鼓半天,然后顶着一张黑绿黑绿的脸出来——即便已经见过很多次,但每次都会把阿贾克斯吓到炸毛,跳到高高的柜子上弓起背,对着伸手想要抱它的散兵发出威胁的吼叫;他还有很多衣服,看起来小众却又价格不菲,但很少见他穿过,日常总是穿着一套白色的卫衣就出门。阿贾克斯不了解散兵,只知道他很忙,每天在家的时间很少,并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。
都说关系亲密之后就会慢慢了解,但这对于阿贾克斯来说不太适用了,毕竟没有人会对宠物设防。就像今天早上散兵依然穿着白色卫衣,神情看上去温和谦逊,但阿贾克斯还是感觉到微弱的不同——他离开前没有摸它的头,也没有对它说“我走了”。
不可否认,宠物都喜欢被人摸头,就算它再怎么适应了人类的生活,属于狐狸的本能已然残留在骨子里,时不时地提醒它,偶尔也要向人类撒个娇,接受他们的亲昵。尽管它凭借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和可爱的外表引得很多人争着摸它,但它感觉散兵不一样。具体哪里不一样,阿贾克斯说不出,但就是感觉不一样。他难得感到烦躁,把用完的酒杯洗净擦去水渍放回原处,又忍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。他想出去找他的白狐朋友,但他今天不能出门,狐狸的直觉告诉他今天会有大事发生——未知的事情令他烦躁无比,但他又不得不呆在家里,以一只狐狸的身份,安分地,静静地,等待命运的指针会推动出何样的轨迹。
3.
暮色暗沉,月光模糊了天界,雨已经停了,凉气骤然揉进风里。阿贾克斯趴在落地窗上,尾巴蜷住身体,目光无意识地盯着门。终于门外响起锁芯转动的声音,它动了动耳朵,立刻“嗖”地跳下窗台向门边奔去。
人类是奇怪的生物,不管对同类如何,对宠物总是格外有耐心,会因为宠物的亲昵感动不已。阿贾克斯自摸清他回来的时间后,便会提前等在门口,在主人开门的刹那扑过去扶着主人的腿表达自己“好久不见”的想念。这些行为每次都会收获散兵略带惊喜的表情和宠爱的抚摸,从无例外。阿贾克斯看着散兵走进,无意识地摇了摇尾巴,甚至眯起眼睛微微低了低头。
但期待中的抚摸没有到来,散兵绕过了它。主人把头埋得很低,发髻挡住脸庞,看不清表情,阿贾克斯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换了衣服,换上了一件紫黑色的、看上去有些阴沉的衬衫,他甚至连鞋都没有换,径直走进客厅,把帽子丢到地上,然后死尸似的向后一仰,将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。他抬起一条手臂遮住大半张脸,另一条手臂无力地垂在一边。
阿贾克斯甩了甩尾巴,慢慢走过去,抬起上半身,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指尖,虽然有浓郁的香水味,但它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残留的血腥味。
这时它看到散兵笑了,和以往平淡谦逊的笑不同,下弯的嘴角缓慢上扬,像一朵慢镜头下盛开的花,自腐烂的果核中缓慢生长,不再温润,似乎裹着刀刃,在鲜艳的花苞下闪烁着嗔狂的锋芒。
摔在一旁的宽大帽子静静躺在地板上,同样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。
他又杀人了。阿贾克斯平静地想。
它短暂地思考了一下,凑上去舔舐他的指尖。血腥味和化学试剂的味道刺激着他敏锐的嗅觉,香水里的铜制物可能会让它中毒,但它管不了这些,它必须这么做,帮它抹除掉手上的痕迹。散兵心思缜密,所以它做事必须处处小心。为了不被怀疑衣服上沾上不属于他的气味,它经常当着散兵的面在衣柜里打滚,也装作贪玩,打碎了好几个杯子,再时不时在家里蹦个迪,为那些偶尔改变位置的物件找了个绝佳的借口。不过就算它不这么做,散兵也不相信他的狐狸能变成人。阿贾克斯一向欣赏散兵的缜密,但他杀人了,不够缜密,也不够冷静,破绽百出。此刻的他需要彻底清醒,抹除一切痕迹,重新变回那个青春洋溢的模样。
指尖温润的触感让散兵终于分神看了一眼他的狐狸,接受了它卖力的示好。他把狐狸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,抓着它的两条前腿轻轻摇晃。尽管这样让阿贾克斯有些不舒服,但还是配合着他眯起眼睛发出舒坦的呼声。散兵很喜欢看它这样,于是他把狐狸翻过来,把脸埋进它柔软的肚皮。阿贾克斯感觉有些痒,但并没有挣扎,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膝上,两条前爪安分地缩在一旁。
突然它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它柔软的毛发,开始有些温热,但很快就变得冰冷。阿贾克斯很少见到散兵哭,回想起第一次见他哭的时候,还是在刚被他带回家的那个晚上。彼时他哭得无声无息,平静又悲伤,看上去有些许滑稽。
阿贾克斯无法理解人类的眼泪。在狐狸的认知里,人类只有不舒服的时候才会流泪。他是因为杀了人而不舒服吗?但既然杀人会让他不舒服,那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做呢。散兵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,都被他包裹起来藏进了面具,随记忆风干,逐渐嵌进血肉。阿贾克斯不理解人类复杂的感情,它一向活得逍遥自在,鼓清琴,倾渌蚁。它安安静静地等着散兵哭完,看着对方凌乱的头发,鬼使神差地伸出爪子揉了一把,胡思乱想着被他杀掉的人会是谁。
是那个看起来不怒自威的女人吗?阿贾克斯在电视上见过她几次,每次没来得及看几眼,脸色阴沉的散兵就会拿起遥控器换台。“偏执,保守,狂妄”是它从散兵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评价;是那个总是戴着面具挂着笑的男人吗?散兵少有的几次争吵都是在与他交谈完之后。挂断电话的他总是暴怒如雷,为此甚至还砸坏了好几个玻璃茶几。
是谁似乎不那么重要,重要的是他深思熟虑,预谋已久,出门前却紧张到忘了摸摸他的狐狸的头当作告别。阿贾克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反常,毕竟是第一次杀人,有疏漏也在所难免。
好在年轻人的情绪一向调节得很快。散兵很快地哭完,很快地抬起了头,又很快地看向了它。他的头发胡乱地粘在脸上,鼻头红红的像马戏团的小丑,紫黑色的眼睛被泪水洗涤过后,像宝石一样通透。狐狸一向喜欢亮晶晶的东西,阿贾克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,突然想起璃月有个词叫“惜指失掌”。它坦率地承认散兵长得确实很好看,但是自己对他的情感真的只是赏心悦目吗?它又一次陷入思考。好像在遇到散兵之后,它思考的东西越来越多,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肥皂泡一样在它的脑海里升腾,冲撞着它的思绪信马由缰,惹狐心烦。虽然它不理解,但拥有那些复杂的情感却好像更加融入了人类一样。
它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散兵已经放下它,起身为它添好了今天的水和狐狸粮,然后把带血的衣帽脱下扔进装着漂白水的盆里。他已然整理好所有情绪,侧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。阿贾克斯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想,或许他天生就是杀人的料。
4.
散兵的表面工作是学生,但实际上他工作的地方据说在当地具有很高的权威。他和他的同事们偶尔会举行几场饭局。这类聚会他很少推脱,他懒得处理人际关系,但他喜欢看人的脸色,喜欢观望席间的虚情假意、虚与委蛇,也熟知怎样的举动才能让他深感愉悦,举手投足间露出的疯狂与那张学生一样的娃娃脸大相径庭。
“对了,”聚会上,金色长发的女人突然将话题转移到了他身上:“我记得,散兵也养了宠物?”
女生的话题总是格外跳跃,几分钟前还在聊着今年最新流行的兔子主题彩妆,下一秒话题就发散到了自家的宠物身上。听闻这么一问,几名男同事忍不住出言调侃没想到散兵是一个这么有爱心的人,散兵扭头瞪了他们一眼,拿出手机跟女同事分享自家狐狸的照片。女孩们凑过来,看着屏幕上五六个月大的小红狐狸,发出散兵意料之中的赞叹。
“好可爱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蓝眼睛的狐狸,看上去像海洋一样。”
“这是小狐狸吗?毛色看起来还挺稚嫩,却很干净。我家的那只垂耳兔,整天满地打滚,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不说,还经常生病,看得出来散兵很会照顾它嘛。”
“咱们的工作都那么忙,散兵留它一个人在家,它会不会孤单呢?”
“孤单?”听到这个词散兵愣了愣。他已经很少思考这种感性的问题了,潜意识里会更加偏向于自己,好像人类就是因为害怕孤单才选择了宠物为伴。那么他的狐狸会孤单吗?他从金长发女人手里拿回手机,屏幕还没有熄灭,上面稚嫩的小红狐狸叼着兔子玩偶回过头来看他。仔细想想他似乎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主人,即使在家也不怎么跟自己的狐狸玩,一开始他是嫌清理麻烦,不想让狐狸毛粘在身上。不过他的狐狸倒也挺独立,对玩具之类的没什么兴趣,除了每天他回来时会冲过来扑他的腿,其他时候更喜欢和他坐在一起看电影,然后伸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,困了就用尾巴把自己蜷成一团在他身边睡大觉——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常见的互动。当然也有耍小脾气的时候,比如回来晚了忘了喂食,怎么喊都不过来,最后还要额外加个肉干儿,才摇着尾巴装作满不在意地挪过来。但它不让摸,一伸手就躲。脑袋还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,身体却避着他的手绕碗转圈——当你的宠物不想让你摸时总能解锁一些一心两用的技能,实在有些好玩。散兵想着,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。
“对啊。”女孩子们附和着他:“就算有玩具零食,缺少主人的陪伴宠物也会感到孤单的,更何况狐狸这种犬科动物,本来就比较粘人。说起来,要是宠物也可以变成人就好了,这样就不用担心它们孤单了……”
散兵在女生们的交谈中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狐狸,团成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打盹儿,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立刻提起精神,冲到门口摇着尾巴等他回来的模样。怪不得每次自己进门它都要跳起来扑自己的腿,原来它也很想念自己啊。于是团建还没结束散兵就回了家,为了给他的狐狸一个惊喜,没有开灯,摸黑找了半天才摸到他的狐狸。狐狸在他的卧室,已经睡了,肚皮朝天在床上摊成一滩狐饼。他把狐狸抱起来,在黑暗中沉默地和它大眼瞪小眼——这会狐狸已经醒了,四脚悬空松松地挂在他的手上,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给他一爪子。就在这个时候,一直对它爱答不理的散兵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水了,突然把脸凑过来,阿贾克斯胡乱地抬起爪子去挡,来不及,散兵温热的呼吸混着酒气洒在它的头上,它瞬间脊背发凉,停止了挣扎,连尾巴都绷直了。
发酒疯的散兵终于蹭够了把它放了下来,他把狐狸压在自己的膝头摸了摸它的脑袋:“今天以后我的工作就不是很忙了,每天都可以陪你了……呕……”
他扔下狐狸捂着嘴冲进洗手间,留下阿贾克斯一只狐维持着炸毛的姿势不敢动。
它阿贾克斯,活了那么久的狐狸,拜耍酒疯的醉鬼主人所赐,不干净了。阿贾克斯跳上落地窗,用爪子卖力地蹭了蹭脑袋,似乎是想要把散兵的气味蹭掉。我看起来很孤单吗?它支起身子看着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。他是在关心我吗?它突然感觉脑子晕乎乎的,似乎自己也喝了酒一样。远处的霓虹灯点缀着漆黑的夜,透过结霜的窗晕染成了模糊的六边形。它低下头仔细地想了想,作为一只狐狸,就算没有白狐的前车之鉴,它也绝对不会爱上人类。因为它们不能陪人类太久,人类也总能找到新的替代。该用什么去衡量他们之间的爱呢?阿贾克斯不知道,它只能告诉自己,不要投入太多。
那么,散兵对它的种种言行,是为了弥补,还是因为爱呢?除去自己不确定的真心,阿贾克斯还是希望前者多一点。
人类狡猾且精明,从不会做无用的事,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满足自己,比如获得宠物的爱和依赖,以此成为宠物唯一的依靠,成为宠物唯一的寄托。他们软硬皆施,给宠物穿上不合身的滑稽衣裳,利用一些小手段训练它们坐下握手转圈,然后摸摸头挠挠下巴,给予一些小恩小惠。愚蠢的想法,阿贾克斯对人类的行为不屑一顾,它不满地扫了扫尾巴,想到了散兵。虽然散兵没有这些惹人嫌的行为,但这是否说明他的手段更加高明,他对待它更像是对待人类那样巧言令色,等回过神来,已化身老练的猎人,射出的箭赫然正中靶心。
洗手间的门终于开了,隐隐透出些朦胧的雾气。散兵关了灯从里面出来,他穿着浴衣,脸被水雾蒸得通红。他对着阿贾克斯狡黠地笑笑,扬了扬手里的小球。他问阿贾克斯:“要玩吗?”
阿贾克斯伸长脖子看清了散兵手里的球是用自己掉的毛做的,不由的心里一惊。这也太大了吧,它想。平时散兵打扫屋子经常会扫出一堆它掉的狐狸毛,但那也只有小小的一团。它本来以为散兵会当成垃圾丢掉,没想到他竟偷偷收集起来,恶趣味地做成一个小球,如今已经有成年人拳头大小。阿贾克斯看着自己掉的毛球心中五味杂陈,终于明白了人类早上梳头看到一地头发时的感觉。
散兵把球扔过去,阿贾克斯原地没动,只是抬起爪子挡住它,像挡住一只横冲直撞的兔子。谁要玩自己的毛做的球啊,就像你们人类会把自己的头发做成球玩吗。阿贾克斯随便滚了两下就把球推回了散兵脚边,散兵愣了一下,似乎是惊讶于狐狸跟自己的互动。得到回应的他再度把球丢了过去,阿贾克斯盯着球,又一次把它推开。就这样一人一狐玩了几个来回,终于以阿贾克斯的忍无可忍而告终。它跳回到床上,蜷起尾巴继续睡觉,无论散兵怎么叫都不下来。
这是生气了吗?不过散兵本来也没打算陪它玩多久。洗完澡之后体温慢慢下降,再加上酒精的作用,他很快就困了。他喊了狐狸几声没有得到回应,索性说了声“晚安”就往床上随意一摊,也不管身子底下是不是还压着个狐狸,眼睛一闭就睡着了。
阿贾克斯艰难地从散兵身子底下顾涌出来,听到他平稳的呼吸,终于松了口气。它悄无声息地跳上床头,居高临下地看着散兵熟睡的侧脸。漫长的光阴已经让阿贾克斯习惯了独来独往,所谓的孤独对它来说早已失去了这个词汇的意义。只是偶尔,偶尔才会像现在这样,被人类收养。可在它看来,作为人类的散兵和自己没于任何区别,看上去已经融入了人类,实际上始终游离在外,诠释着何为孤独。它凑近了一点,低头嗅着散兵的脸,酒精的气味已经很淡了,取而代之的是沐浴露的清香。阿贾克斯犹豫了一会,还是缩起身子躺在了散兵的臂弯里,陪他做一个安逸的梦。
5.
“你最近有点不对劲。”说话的是白狐。她托着腮坐在柜台后面,看着阿贾克斯捣鼓她的那些咖啡豆。她说:“我记得你向来不喜欢管人类的闲事,他到底哪里吸引了你?”
阿贾克斯穿着散兵杀人时的那件紫黑衬衫。散兵的身形比他矮小得多,穿在身上露出一截细细的小臂。他刚给自己捣鼓完那些咖啡,询问白狐是否也需要一杯时被对方以“太苦了”回绝掉。他也不勉强,端着咖啡坐下,味道很快就充满了逼仄的咖啡馆。动物自制力不高,很容易对别的东西上瘾,有的是先天,有的是后天。就像猫咪天生喜欢吸猫薄荷,狐狸天生喜欢捉弄猎物。变成人以后的阿贾克斯接触了不少人类活动,他接受得快,学得也快,摸索到门道后更是能举一反三。或许有些觉醒了的动物不会像白狐一样安分地做个普通人,动物的习性依然残存在骨子里,影响着成为人以后的性格。阿贾克斯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,莫名想到那个跟散兵关系恶劣的面具同事像一条觉醒之后的蛇。
咖啡见底了,他放下杯子,才反问白狐一句:“你觉得我们是人?”
白狐愣了愣,她没想到阿贾克斯会突然问这一出,张了张嘴,毫无底气地回答道:“至少我们现在是人......看起来是。”她想了想再度开口,这次语气肯定了一些。
“但是,你要如何界定人类与动物?人类是由动物进化而来,进化的过程中也注定了他们会将演变成他们的低等生物淘汰掉,就像肉食动物注定会捕食弱小的草食动物,甚至是同类。人类也是这样,哪怕人类自诩为高等动物,登上新闻的杀人犯依然层出不穷。说到底,人类和动物使用的从来都是同一套自然法则。”
阿贾克斯眯着眼睛,懒散地倚在柜台上,思绪却转得飞快。他觉得自己完全不必计较太多,不用拿人类的那一套来约束自己,他不想当一只有什么所谓狐德的好狐狸,也不想当一个被条条框框约束起什么道德感的好人,他只想随着自己的心情来,变成人看看电影喝喝酒,变成狐狸到街上找打架的对手。也许正是通过这些东西,他才能切身感受到作为人类抑或是作为狐狸存在的意义,从而不会感到无趣。但散兵的出现,显然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。
“这是第几个了?第五个还是第六个,反正他的动作已经愈发的娴熟了。但无一例外,每次杀完人回家他都会在沙发上坐一会,然后用我的肚子擦眼泪。起初我还以为他会掩面痛哭,但他没有。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,好像在笑,但笑着笑着就流下一滴眼泪,像一道缓缓落下的刀锋,美得惊心动魄,冷得毛骨悚然——你真应该亲眼看看,太可怕了,简直喜怒无常,谁能想象到今天还笑着跟你打招呼的人,第二天就掏出刀子给你一下子呢。我当初要是知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,说什么都不会跟他走。”
白狐对好友的脾性再了解不过,她不留情面地嘲讽出声:“别装了,你怎么会不知道,你是看出来了才故意跟他走的吧。”
阿贾克斯没有反驳,但白狐说的没错。动物天生对危险就有敏锐的感知能力,作为狐狸的他也不例外。那么那日在咖啡店里感应到散兵的靠近,它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了吗。阿贾克斯仔细回想着,或许没有。当时的它,只闻到了一股苦味茶的微弱香气,它懒洋洋地抬起头,看到散兵的袖口沾着一片深褐色的茶酱,看上去又乖又呆,于是就选择了他。
但事实并非如此。散兵擅长用好皮囊骗过所有人,怎么可能骗不过一只可以变成人的小狐狸?人类有一套自己衡量善恶的标准,他们把犯了大罪的人称为坏人,可是人类的骨子里崇尚英雄,他们把英雄写进电影小说歌颂传承。如果散兵是个十足的恶人,阿贾克斯想,那么会不会出现一位惩恶扬善的英雄帮他回到正轨?
“一开始他伪装得的确很好,可后来我发现了端倪,就知道他会杀人,迟早都会。”
阿贾克斯的形象本来是一只五六个月大的小红狐狸,毛色稚嫩但鲜艳,也让人类形态的它有了一头亮眼的橙发。但它经常蜷缩在柜台最里面,看上去很不显眼,所以鲜少有人注意到它。散兵问白狐可不可以买下它时,它一开始还觉得奇怪,不过它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。它被散兵带回家了,还没来得及熟悉新环境,就被绑了起来,安置在一块冰冷的铁板上。待散兵转过身来,人前温润的少年俨然变了模样。他戴着医用口罩和手套,连眼睛都藏在了手术帽的阴影之下,身旁的手术托盘里工具齐全,甚至准备好了麻醉剂。头顶刺眼的灯光照得阿贾克斯看不清东西,但它还是瞪大了眼睛。它望着散兵,后者虽然看起来准备充足,但眼神似乎有些动摇,让阿贾克斯没由来地觉得他和那些人类定义的“坏人”不太一样。一些坏人犯罪的开端就是虐杀动物,不过没关系,阿贾克斯想。大不了它再变一次,就像多年前第一次遇到虐待动物的变态时。彼时它身上伤痕累累,奄奄一息,索性求生的本能足够强烈,于是突然觉醒变成了人。
但它等了很久,等到四肢都开始发麻。等到的却不是刀尖,而是眼泪,滴落在它曾经的伤口,刺痛它遥远的记忆。随后意识开始变得模糊,直到刀刃落在地上的响声令它清醒。它感觉到自己四肢一松,迟疑着站起来动了动,一瘸一拐地跑开。转身的那刻似乎听到有人在身后哽咽着说了声“抱歉”。
散兵改变主意的原因它无从知晓,但好在它活了下来,也再也没有遇到类似的事。散兵对它其实还算好,至少比之前的任何一位主人都好。阿贾克斯昨天才从电视上看到的昂贵的宠物用品,今天就摆放整齐地出现在了客厅。散兵的花销,大多都变成了它的小玩意。罐头,冻干,营养品,一点一点地在墙角堆积成一座小小的山。
“更重要的是,散兵对待宠物和之前的人不一样。”
白狐听罢问他:“哪里不一样?”
“你为什么会爱上人类?”阿贾克斯反问她。
听上去毫无关联,但白狐苦笑了一下,还是回答:“他好看,认真,温柔,对我很好,会带我散步……从来不把我当宠物,而是当成陪伴他的朋友和家人。所以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,守护他所爱的一切。”
阿贾克斯点点头。那天喝醉后,散兵的确如他所说,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它。散兵会带它到阳台,把它放在腿上和自己一起看日落,喝酒的时候也会恶作剧地给它倒上一点在碗里,看着它嗅了嗅酒的味道就装作恐慌地跑开。喝完酒后他会把它抱起来,捏捏它的爪子,说,幸好它愿意跟他回家。
白狐品了一会儿反应过来,她倒吸了一口凉气:“我的天,你该不会是——”她的声音戛然而止,阿贾克斯也没说话。沉默是最好的解释,让一切都变得不言而喻。其实阿贾克斯很想反驳说不是这样的,但又觉得毫无意义。他坐在高脚凳上,烦躁地摇晃着隐藏起来的尾巴。
他最后帮白狐收拾好东西,和她道别。他已经在这里消磨了一天时光,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去,安安静静地等待散兵回家。黄昏时分,路上的行人变得越来越多,他们行色匆匆又漫不经心,似乎在等待命运的丝线将他们牵连。阿贾克斯看街上的行人,想着,或许过去的自己和他们没有区别,就算变成人,他也和芸芸众生一样,人淡如菊,无光无彩。或许动物骨子里的本性没有随着觉醒而改变,他渴望接触人类,但又怕不得脱身,只有保持绝对的冷静,告诉自己只有漫不经心才是绝对的安全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,他想回去,想回到那个“家”,想回到那个接纳了他的地方。他觉得这样也不坏,起码还能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。
6.
也仅仅只是一只狐狸,觉醒成人类并没有带给他什么额外的能力。毕竟一直随心所欲惯了,以狐狸的行径在人类社会多少有点行不通,甚至有些磕磕绊绊。摸爬滚打后他才终于掌握了人类的规则,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逐渐变得圆滑,凭借一点经验让做人变得像做狐狸一样简单。然而面对散兵时,他总是无计可施,只能丢弃过多的思考,遵从本心。他就这么想着,不由得放慢了脚步,却在这一刻,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。
暮色将近,天已不那么亮了,小巷挤在高楼大厦之间,照不进一点光。阿贾克斯视力极好,他看到散兵把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顶在男人的脑袋上,男人像漏了棉花的娃娃,无力地落在地上。散兵后退几步,像一位刚完成画作的艺术家,对着男人露出赏心悦目的表情。然后他收起枪,缓缓转动脖子,向阿贾克斯的方向看了过来。
动物的优势是敏捷,他迅速闪到视野盲区,却不敢确定散兵有没有看到他。他现在心跳得很快,似乎马上就要飞出胸膛,散兵的眼神让他想到夜晚出来觅食的猛兽,豹或者豺狼。那挺好,阿贾克斯冷静地想。至少他们算是半个同类。
7.
不出意外,散兵今天晚上回家又哭了。他先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洗了很久的澡,然后穿着浴衣出来把他的狐狸捞到膝盖上一起看电影。他用的沐浴露味道很熟悉,阿贾克斯想,好像是和自己一样的淡淡的茶香。它靠在散兵的肚皮上,洗过澡后的暖意催得它昏昏欲睡,但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,认真钻研这晦涩难懂的电影,好弄明白散兵的眼泪为何而流。散兵在家里不怎么说话,一人一狐倒也相处的默契,通常散兵一个眼神,阿贾克斯就知道他想干什么——这也是宠物的优势,可以见证人类最真实的表情。
电影终于到了尾声,讲述了一个十足的悲剧故事。阿贾克斯能理解散兵为什么落泪,但它解析不出他是在为谁落泪。是在心疼剧中的人物,还是在共情自己,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了主人公的结局?阿贾克斯又不明白了。他看懂了电影,却读不懂散兵,只能推着散兵埋在自己肚皮上的头,催促他该去睡觉了。但是他似乎并不困,阿贾克斯看着他把瓶中的果酒一饮而尽,又从柜子里拿出几瓶清酒。眼泪并未对他的情绪造成多大的影响,甚至说让他的兴致更加高昂。阿贾克斯不明白他为什么格外兴奋,是因为酒精刺激神经,还是因为他刚杀了一个人。听说疼痛和死亡能够分泌多巴胺以此获取快感,那么杀人也是这样吗?
阿贾克斯推着他的头直起身子去看散兵,除了侧脸分明的轮廓其他什么都看不到。散兵算是个有强迫症的人,物品要分门别类地摆放好,书本要贴上序号排好,却能容忍狐狸把毛掉的满天飞,玩具扔的到处都是,做清洁时突然冲出来摁几个脏乎乎的爪印。散兵从来不会生气,他只会微笑着拎起还在跟玩偶搏斗的狐狸,把它逮去浴室洗澡,剪指甲。涂了满身泡沫的狐狸滑得像条泥鳅,稍不留神就能让它溜走,一番折腾下来一人一狐也是筋疲力尽,于是湿答答的狐狸气喘吁吁地趴在澡盆边缘,看黑着脸的落汤鸡皮笑肉不笑地恨不能搓下它一层皮。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这么爱跟小狐狸计较,但人不可貌相,谁能想象到这个小矮子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呢。
散兵喝完了酒抱着狐狸往阳台走。之前为了狐狸的安全着想,他特意叫人把阳台改成了封闭式。这会儿他打开窗,把狐狸放在窄窄的窗台,用手臂护着它。晚上的风很大,吹得阿贾克斯脸庞生疼。它眯紧眼睛后退,把脸埋进了散兵的胸口。人类的热源让它感到十分惬意,温热的酒气熏得它打了个哈欠。它感觉到腹部一凉,散兵托起了它,指着黑夜中闪烁的霓虹灯,眉飞色舞地说道:“看呐,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。”
是是是,你喝醉了,该去睡觉了。阿贾克斯又打了个哈欠,它在散兵怀里转了一圈,找了个最温暖的地方趴了下来,脑袋贴在散兵胸膛左侧,心脏的那个位置。
“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。”散兵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,突然自顾自地开始说话。
嗯,我早就知道。阿贾克斯没有睁眼,甩甩尾巴当作回答,等着他继续说下去。
他接着说:“虽然人类的结局都是死亡,但如果有天堂地狱,那我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地狱。”似乎是酒精上头,他的话慢慢多了起来。“其实有时候没能陪你是因为我杀人了。也不知道是为谁,可能最开始是为自己,后来就变成了为别人,再后来就没有再停下来,好像我天生就该与死亡为伴。”
听到这里阿贾克斯睁开眼睛,低低地叫了一声,意思是它见识过了。
察觉到狐狸的回应散兵笑了笑,伸出手挠了挠狐狸的下巴。“或许杀人这种事情是有预兆的。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有一天把带头招惹我的人从楼梯上推了下去,我不记得为这事挨了多少骂,只记得自从被母亲丢下的那天我的心就死了。我并不内疚,但我非常后悔,后悔为什么没有下手更干脆一点,没有直接让他摔死。后来没有人敢欺负我了,我也没有机会让那些讨厌的人死掉了。”他的语气轻松平静,不带一丝感情,就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。这真的正常吗,或者说现在听他讲述这些却无动于衷的自己正常吗?都说小孩子健忘,恨意来得快,去得也快,谁愿意把强烈的杀意保留至今直至把它变成现实呢?
“你觉得我是人类吗?我杀了人,只有动物才会互相残杀。”
人当然也会互相残杀。如果在平日里,阿贾克斯肯定不会听这个问题,但现在散兵显然是喝醉了,连目光都明显地失了焦。
“我很小的时候就目睹过死亡,死亡的人是我的养父。”他喉头发紧,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下去:“邻居们帮忙叫了救护车,但为时已晚。等待的时间里,我把手放在他的胸膛,感觉到了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,感觉到了他的皮肤在一点一点变得僵硬,也感觉到了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对我笑。然后他就死在了我面前,呼吸、心跳、血液都停止了,体温也逐渐冷却,变得像冰。连我的心脏似乎也一并被冻住,痛到麻木,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后来我开始杀人,看着他们慢慢死亡,我却止不住地想起他。他们的温度和血液,死去的过程和感受,会和他一样痛苦绝望吗?人死了,就变得都一样了,这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吗?我没有资格为此流泪,但为什么,我又泪流不止呢?”
“够了,你醉了,别再说了。”阿贾克斯对他说,但出口却只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狐鸣。
“第一个杀的人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,轻蔑自满,目空一切,于是我杀了他,用的就是平时拆快递的小折刀。我就那样直直地把刀刺了过去,可惜,他没怎么挣扎就死了。你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吗?其实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杀掉他,是因为他说宠物都是养不熟的牲畜,对它们稍微好一点就认不清自己是谁。为了证明他的观点,他还特意抓起一只路过的野猫。野猫抓伤了他的手腕,他咧开嘴笑了,然后‘不小心’松开手,把那只野猫摔死了。那一刻我就在想,既然他可以决定动物的生死,那我是不是也能决定他的生死。”
当然不能,没有谁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死,就像狐狸无论如何也不能爱上人类。阿贾克斯挺怀念他以前的样子,但眼下他喝醉了,自己要做的只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。
散兵先一步把它抱起来,注视着它的眼睛:“当然能,爱不会拘泥于人类和动物,任何生灵都有资格获得心,也都有资格获得爱。但这并不包括自以为是的混蛋,比起去爱自大的人,我更爱我的狐狸。只有我的狐狸会毫无保留地爱我,即使我是穷凶极恶的坏蛋,他依然会每天等在门口,给我一个热切的拥抱。这个世界那么大,你却选择了这里,成为我的狐狸,”他低下头去,用嘴唇蹭了蹭狐狸的脸颊:“谢谢你愿意留下来,留在我的身边。”
扑面的酒气熏得它脑子晕晕乎乎,直到被散兵放下的那刻它还有些神智不清。散兵拖着快要醉倒的身子走向卧室,独留狐狸自己坐在阳台上。“收起你可笑的感恩。”它想。自己愿意留在他身边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,把漫长的狐生分出微不足道的一点;愿意等在门口也不过是因为这样做散兵就会摸它的头,才不是毫无保留,自恋的人类。
它走进卧室,散兵已经睡熟了,被子耷拉在床下,它叹了一口气,变成人形捡起被子帮他盖好,站在原地又看了散兵一会,然后蹲下身子,小心翼翼地凑近他,落叶般轻柔地在他的脸颊吻了一下。他想,就算这个人曾经想要要了他的命,但他还是选择直面内心,义无反顾地奔向对方。
8.
今天早上散兵出门前的早餐时间,电视里正在播出对最近几起连环杀人犯的报道。始作俑者正坐在桌前,一边欣赏现场打满马赛克的图片一边享用他的早餐。阿贾克斯打了个寒战,背过身去大口吃它的罐头,它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一大清早地用这种血腥图片下饭。而散兵笑语盈盈,对自己的杰作似乎颇为满意,直到听到专业人士分析称,凶手至少有两个人时,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出门前散兵依然陪阿贾克斯玩了一会。夏天已经到了,雨季也来了,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潮湿,只有散兵身上依然干爽。阿贾克斯躺在他的腿上,露出肚皮等着他给自己梳毛。他撸狐狸的手法其实算不上好,但阿贾克斯依然会配合地仰仰脖子,作出享受的模样。没办法,谁让自己喜欢他呢。
“我知道。”
阿贾克斯惊讶地睁开眼,散兵却好像从没说过那句话一样。他仔细地为它梳好毛,然后拍拍它的头,站起身子准备出门。一切就发生地如此正常,正常到阿贾克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。散兵打开门,出门的那刻对还愣在原地的阿贾克斯挥挥手,说了声“我出门了。”
他知道的,他当然知道。散兵走在街上想着,如果狐狸能看到他的表情,会不会觉得自己被耍了一样上蹿下跳。他露出了一副目的达成的表情,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。在他的故乡稻妻,怪谈有不少,那么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一名亲历者?即便是现在,还有人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虫洞理论和时光旅行,那么自己的狐狸可以变成人,相比之下不也是很合理吗。
散兵心思缜密,头脑比一般人灵活得多。他当然能发现他的狐狸身上沾了淡淡的咖啡味道,也当然能发现酒瓶的位置有了几毫米的偏差,就算它极力用狐狸的特征掩盖过去,还是会留下微妙的破绽。它还偶尔会跟踪自己,以人类的形态,在自己杀完人假装离开时,来到现场,小心翼翼地帮他清除所有痕迹。
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凶手都像他一样,喜欢回到现场欣赏自己的作品,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享受旁人的尖叫。也正是这个习惯让他无意间发现了自家狐狸的秘密。那天,他杀完人,走出巷子转了一圈,装作不经意地返回案发现场,却看到有个青年蹲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擦拭血迹,尽可能地为他抹去更多的痕迹。青年头发是鲜亮的橙色,皮肤很白,身上穿着他的那件紫黑色衬衫。衬衫有些短,露出了半截手腕,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像一汪平静的深渊。
他盯着他看了一会,觉得他拙劣的手法势必会引起更多破绽,但没关系。他无所谓地笑了笑,随后转身离开。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狐狸,除了他。
今晚他又来杀人,杀人对象跟他无冤无仇,只是工作需求,要他做出清算。他穿着白色的衬衣,手法娴熟,沾不到一丝血,但他还是喜欢留下一点无伤大雅的痕迹,好让他的狐狸替他操心。他躲在小巷的拐角,看着他的狐狸变成人,穿着那件紫黑色衬衫,缓缓蹲下身去。
“抓到你了。”
阿贾克斯觉得自己再怎么不清醒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出现两次幻觉,他抬起头,人类的脸终于让他的表情丰富了一点。他愣在原地看着散兵向他走来,头顶那些破败的灯光闪烁得忽明忽暗,映着散兵那张阴沉的脸。他终于反应过来,警惕地开始后退,直到后背撞上坚硬的墙壁无路可退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,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他是怎么发现的,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。证据就摆在眼前,他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,还被人当场揭穿,简直比狐狸还狡猾。他抵住墙体避无可避,心里却还在庆幸至少自己还有一个秘密,一个永远不能被散兵发现的秘密。
他眼睁睁地看着散兵走上前,仰起头来看他。他的脸贴得很近,让阿贾克斯有一瞬间怀疑散兵是不是要蹭他的脸。但是太近了,他感觉受到了威胁。可是此刻的他无法做出什么有利的反击,人类的爪子和牙齿也不足以做到一招击倒。而且面对散兵这张脸,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。他只好垂头丧气地缩在墙角,心中自嘲道即使散兵真的要杀了他,他也只会把秘密带进地狱。
来吧,动手吧,反正你早就想杀了我了。阿贾克斯闭上眼睛把脖子向他面前一抻,甚至弯了弯腰,这下他们的距离更近了,像一场蓄谋已久的亲吻。
但想象中的刀光和血影没有到来,散兵踮起脚,托住他的后脑,轻而易举地戳穿了他最后一个秘密,那个要用生命守护的秘密。
“再吻我一次吧,就像我熟睡时那样。”
O S : 写的时候总忍不住把白狐脑补成一个银发大美女。所以mhy后期会出银发小姐姐角色吗。